我的黑白世界

         十几岁的时候,特别喜欢穿灰色的衣服,灰色,黑色,深蓝,妈妈总说我打扮得象老太婆。
我也不睬。心情好的时候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算不上天生丽质,好歹皮肤还算细腻,不用象
年纪大的人那样用鲜艳的颜色来给自己"提色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觉得反正自己再怎么
打扮也没有用,反正是个单眼皮,圆圆的胖胖的娃娃脸,穿了流行的粉紫鹅黄也不会变成
张曼玉。因而衣柜里总是万灰丛中一点白,患了色盲症也不用担心穿衣配色相克。再加上
年少无知心中总有那么一点下意识的浪漫,真实的生活再我灰色的双眼中总是不尽人意。
少年时代就这样在灰暗的色调中慢慢流逝。

         对于绘画,总是有一种出自内心的喜爱,或者不如说向往。中学时美术课只上了半年
吧,素描只进展到立方体,蜡制的水果连瞄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后来只有站在美术教室外面
欣赏高年级学生的习作的份儿。不过那个学生画的真是棒极了,一米多见方的素描纸上是
放大的大卫头像,古希腊特有的鹅卵形的面颊,挺直的鼻梁,微厚的嘴唇,轮廓分明的眼睛,
连每一根头发都隐约可见,画中所隐含的天赋,耐心和韧性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看
到大卫雕像的照片,才发现他的头部是最精彩的部分,比例略失衡的身体还让我失望了半
天。

         上大学后,有一段日子很欣赏现代派的艺术,达利的融化的钟,米罗的抽象的肖像画,
基利得的形而上的静物,常常给人很恐怖的感觉,我却觉得有一点心照不宣。一本厚厚的
<<西方现代美术>>让我翻成了四半,还曾经攒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去参观米罗的画展。我
印象最深的是一幅描写火车站的画,远处的背景是漆黑的天空,没有人影的建筑和一列停
止的火车,近处是一具不完整的但还匀称的人体。全副画没有一点阳光和生气,透着大理
石的冰冷,蕴含着一个停滞死寂的世界和没有任何希望的未来。"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上反
反复复的讲唯物论和形而上学的区别我总也搞不懂什么叫做"形而上学",这幅画下方简
简单单一句"基利得的画透着一种形而上的作风"却让我恍然大悟。大概因为小时候无休
止的学习和连夜的忍牙痛让我体验到缺乏色彩的循环往复和毫无希望之故,这画让我感
到一种亲切的恐怖,或者恐怖的亲切感,whatever...

         大学里面业余时间渐渐多了,自己也尝试着画点东西,仍旧是不喜欢用颜色,水彩是
从来不买的。最常做的用的是普通的钢笔,吸了爸爸桌上的碳素墨水,画些小花小草,出去
玩时画借宿的农家的小屋和土炕,没有人教,不知笔法,线条常常杂乱无章,用专业的话来
讲,笔法很"脏"。后来买了两本<<钢笔画技法>>,临摹上面的风景画寄给中学时的班长作
贺卡,居然得到了回信赞赏。肖像也画过,最喜欢的是follow杂志里力士洗发水的广告画
张曼玉,于是82年的港姐亚军在我的房间里面大大小小的贴了满墙,我常常没事儿时就
擦擦改改,她的额头就忽长忽短,耳朵上忽而是链状的银耳环忽而是精巧的小耳钻。另我
失望的是改了好几次之后,表姐进来参观听我说这是张曼玉还大吃了一惊。

         大四的时候在同学处看到一本<<士女图>>,用当代写实的笔法描绘中国古代的一百
位名女性。纯黑白的用色很适合我临摹,就借了回家。那个晚上,静坐六个小时一动不动
完成了一张letter paper大小的<<素女>>,母亲说以为我睡觉了,推门几次查看都发现
我象冻住了一样,知道我的性子专心做事时不喜欢被人打扰,直担心我把眼睛熬坏了,心
急又不敢进来劝。我画完了后真的要动不了了,好在我的小屋里面书桌后面就是床,我往
后直挺挺地一躺,象小狗一样睡了三个小时,醒来时好象还带着得意的笑。

         其实那次画得并不好,纸是普通的复印纸,吸墨一多就翘。可那是我的第一幅让很多
同学都见到了的画,没有人笑话,只有人赞叹我的耐心,让我想起中学时对大卫像的崇拜,
知道自己并不是绝对的一无是处,读书之外还有点喜爱的并且擅长的爱好。

         出国的时候,一夹子的黑白纸片都夹在书里留给父母了,想着MIT不会有free time和
心情做这些。一年多下来,钢笔一直压在箱子底,Boston的fine art museum也没有去。还是
来了Virginia后,没有繁重的课业,我一有空就开车到处跑,远处不敢去,进处除了超市,值
得一逛的只有书店和"art & crafts"店。我的童心又在Virginia灿烂的阳光下回复起来。
一开始是买了最便宜的彩色铅笔和白纸,临摹画册里面的雕塑,后来慢慢添了水彩,书也买
了不少,有心情了就坐在卧室的地毯上乱涂乱画。没有天份,水彩还是不会调色,很多画费
了半天劲涂涂改改,颜料堆了好几层,最后还是扔掉了。彩色铅笔也不是那么好用。好在只
为自得其乐,少睡一会儿也不觉得什么。两个月之后,不伦不类的作品已经杂七杂八地挂了
满墙。

         JLAB的spring art festival我是从一个朋友Joyce那里听说的,那次去她家的dinner
的时候我对她的水粉画工具爱不释手,她就把我归入了Jlab artists的mailing list。一开
始的时候我还没有打算参加这个festival,一是没有时间,二是不知道用什么参加,还有不
知道这里的artists是什么水平,我一向不喜欢出风头,擅长的事都是能躲就躲,拿不准的
就更不想去出丑。后来还是一个朋友不断地鼓励我画画,参加我喜欢的事情,我才慢慢地把
这事考虑起来。

         首先当然是画什么的问题,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本<<士女图>>。我后来在清华的时候
一直想把这本书从图书馆里借出来,找了不下十次硬是找不到。我想我大概是书读多了有
点呆,让同学再帮帮忙也许还能找到。于是我就给一个老同学发了个email,让他帮我看看。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至少又发了四次去催,终于象黄世仁逼债一样催着我这个热心的同学
把书中的几幅画扫描了传过来。

         一个周六,我一大早就买了三支不同粗细的签字笔,在office里面摊开一张大号画纸,
在桌前坐定,大有不画出名堂来不吃饭的决心。湘妃姐妹,清代女词人吴藻,传说中的倩女,
和我最喜欢的素女,从上午十点到第二天清晨四点,一气呵成(当然饭还是吃了两次,不然
早饿死了)。虽然有点机械作业的性质,无非是原画上是什么线条什么形状,我就按照比例
重复而已,完成之后,细细一看还真有点专业画的意思。第二天懒觉之后又向两个朋友讨了
买画框的经费,赶着去买了四个质量挺好的画框,裱好之后,普普通通的钢笔画在精制的装
帧衬托之下显得不错,我这才有点信心。只是几个朋友事先看到时都是先沉默了一会儿然
后平淡地说"very nice",让我回忆起表姐看到我大大小小满墙的张曼玉时先惊讶然后小
声的"不错,挺象的"的评语。不知是夸奖还是礼貌,应该得意好还是应该失望。

         真的等到spring art festival这一天,这几幅画已经在我的office里面沉睡了三个
星期,我的自我骄傲和自我批评都已经进行了好几遍,此时让它们悬挂在Cebaf center里
面我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偷听观众的评语了。不过发奖的时候我四处乱躲还是被人拽了
出去,我不是不好意思,只是没有计划穿了最不上像的土黄毛衣梳着朴朴素素的马尾巴,
和我想象中上台领奖的身穿无袖露背长礼服云髻高盘的artist相去甚远,我宁愿作无名
英雄田螺姑娘。

         后来这四幅画一送一卖,毕竟费的心血不多没有能当自己的儿女一样爱惜,另外两幅
挂在office的墙上伴我日复一日地工作。有时抬头看看,真忘了自己还曾经被称为画家。

         我的黑白钢笔画世界,实际上是我单纯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一点亮色。


                                                            二零零一年五月四日